一、 导演、编剧和“戏”

       我听到很多编剧朋友在说，这个烂导演，把我的本拍砸了，我也听到很多导演朋友在说，这个烂本，没法拍。今天咱们沟通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呢？为什么很多剧目，编剧朋友认为，我写了这么好的本子，你怎么给我糟践了？

       合作得好的编、导关系屈指可数，这不是个人之间的问题，前提错误在哪儿呢？把编剧和导演一刀划开了，成了两个行当。我今天侧重做一个解释，导演是一个什么东西？导演是干嘛的？

       可能所有的编剧朋友在和导演合作的时候会遇到一个问题或者说被经常问到一句话：你这个剧本没戏。什么叫戏？编剧和导演很多时候的分歧或者说他们之间的摩擦来自于对“戏”这个字的理解，我们是做电视剧，电视剧就是戏，什么才叫戏呢？更多的摩擦来自于演员，很多编剧朋友在抱怨，我的同行也在抱怨一个现象，很多演员到了现场之后改剧本，一个核心的理由就是没戏。

       所以“戏”这个字成了我们这个行当中无论做什么工种的人所要面临的焦点，就是什么是“戏”。

       什么叫“戏”呢？任何一个编剧朋友，千万不要把自己只看成是一个写文字的编剧。如果你不了解导演，不懂得导演在干什么，甚至不懂得美术师是干什么的，剪辑师是干什么的，恐怕你的剧本出来之后，你永远会面临各个工种的质问。严格来讲，我们这个行当没有太明确的专业区别，一个好的编剧，我认为他必须具备导演的思维，同理，一个好的导演，必须具备扎实的文学功底。

大       家都非常了解四环，四环基本上每天都是停车场，一眼望不到边的车流，非常壮观的一个场面。我可以从各种角度拍这种车流，在车流中一辆车，一个男的在开车，一个女的坐在副驾驶座，两个人在说着非常有情趣的话。这一切无论你写多长，都经不住一件事的冲击。如果这个时候突然间从前面一辆车上，车门一开下来一个人，拉开后面的车门，一把把男驾驶员揪了出来，两个人吵了起来。请注意，这个时候一定会马上聚集起围观的人。什么叫“戏”？戏产生了。这就是戏。

       所有前面的铺垫，无论你多么壮观，无论这个导演动用多少群众演员和车辆，前面叫事实。拉开车门，一产生冲突，这时候变成了事件。所以，事实和事件是有区别的。而我们很多很多剧本就是当演员问编剧，你没有“戏”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我写了很多事实，而我的事实里面没有出现事件。什么叫事件？也就是冲突的产生。

       如果我们再往下走，两个男人争吵非常激烈的时候，车门一开，女乘客下车了。大家产生了期待。如果女乘客掉头往车流后面跑，迅速消失在人群里，——悬念产生了。

       如果这个女孩下车之后参与了争吵，争吵有胜负，这个事件有了一个结果，这个事件就完成了，这么短的事件，他就可以形成一个戏剧小品。当有结局的冲突或者有临时结局冲突产生的时候，这个事件完成或者暂时完成的时候，这个戏剧长度估计达到几分钟到十几分钟。我们在舞台上和电视屏幕上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段落这叫戏剧小品，所以一个编剧的职责，到底是写小品，还是写事件？如果说女孩没有参与争执，突然跑掉了，这个事件没完，这个事件充满了一种持续往下推进的张力。

       如果下一个镜头一转，深夜的长安街，只剩下一辆没有驾驶员的车停在街上，这就留了一个余味。他就给观众带来无数的想象，他要关注这辆车的男女主人干什么去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假如说这个事件没有结局，一件一件这样的事件成为复数的时候，它就成了剧。戏就变成了戏剧，下面的事实、事件后面马上就会跟一个词叫事态。我要关注这个事件的持续发展，这个事态用戏剧学院讲课语言描述叫做戏剧情势的推进。当一个又一个没有结局的事件串联起来的时候，它就成为有一定时间长度的故事，这就是电视剧。

       编剧和作家不同。当一个作家用文字把事件或者说非事件、事实表述完成，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这个作品已经完成了。悲惨的是，我们编剧的工作刚刚开始。所以很多编剧朋友的愤怒或者愤懑在于，我交了稿之后的事，很多的烦恼、不愉快、愤怒甚至造成了生活中的很多事件，恰恰是在交完稿之后。这就是我们的工种特性，因为各位编剧朋友，当你的文字画上句号的时候，在电视剧这个门类里只是刚刚开始。要看你会撞到什么样的投资人，会撞到什么样的导演，会撞到什么样的团队，要看你的运气。

       二、 编剧要有“个性”

       我和很多演员合作过，我也和很多编剧合作过，我在选演员的时候，尤其是选年轻演员的时候，基本不会在意他们印刷精美的资料，因为现在给你递来的演员材料，其实用不着看，都是一个电脑软件修出来的或者都是一批整容公司整出来的，基本上分不清谁是谁。

       一般情况下，我会和演员单独见面，或者说群体见面，我不会让你做小品，我也不会试戏或试镜。对年轻演员，我会给一分钟时间做自我介绍，通过自我介绍，我们做一次60秒的交流，60秒的感知。几乎大部分孩子会这样表达：我叫什么，我是哪儿毕业的，我演过什么，或者我跟哪个大腕合作过，参加过什么娱乐节目或者大品牌的推广活动，年轻人的经历不复杂，所以几乎都一样。我就会跟年轻演员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见你吗？你知道现在你在干什么吗？——今天我给你的这一分钟表达，就是你在这个剧组的第一场表演，表演不都在镜头前。一分钟看什么？在这十个人里面，我要看你什么？或者说你拿什么表现引起导演的关注？如何见导演也是一门课，也许你辛辛苦苦一年见了50个组，没有一个组用你的，为什么？有的演员一年演了几个甚至十几个戏，马不停蹄地在不同的剧组串戏，谁记住你了？有的一辈子演了几十部戏，几十个角色，写简历的时候，问一句代表作是什么呢？——没有，只堆积了经历，没创造经典。

       知道今天这一分钟我想要看你什么吗？——我要看到你自己，在十个演员里面，哪个才是你，哪个的“一分钟表达”是自己的个性表达，而不是共性表达。我们在座的每位编剧朋友，其实我们都在做同一件事，用最起码前半生的努力找到自己、表达自己。你不要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有的演员演了一辈子戏，没有找到自己。有的导演导了一辈子戏，没有找到自己。有的编剧可能写了多年的戏，没有找到自己。

       自己是什么呢？自己就是个性表达。如果你没有找到自己，没有个性表达，你永远不会出色。什么叫个性表达？全世界只有你这一个肉体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的灵魂也一定是独一无二的，你的灵魂支配的行为就必然是独一无二的。在特定的人物关系中，在特定的规定情景下，对特定的参与者做出特定的反应，这个反应只有你才做得出来，别人一定是另外一种反应，无法重复你，这就叫个性表达。

       回到前面举例那个场面，假如后车的女孩跳下车之后没有参与争吵，而是往外跑，跑完之后的剧情怎么样接呢？同样取决于编剧能否找到自己的个性表达，取决于你的个性表达能力。深夜一台孤零零的弃车，这个画面之后能衍生出多少种类型的故事？在你的生活感受里，会出现多少个故事种子？

       当然，我们现在面临许多对个性表达的阻击，比如投资方也许会要求你这场戏这样写：女孩要跑，男孩刚要追，第三辆车的车门打开了，又下来一个女人，拦住要逃跑的女人，她们俩打了起来，说这是电视台想要的路数，好看。——好看吧，确实好看，好看了之后，你就得按照别人的路径走，你这个编剧从此就变成了执笔者，你要按照投资方的愿望，按照电视台的希望，最终实际上是按照广告商的期望，企图赢得最大面积的受众群和收视率。因为其他人都明白自己的个性需求，有了收视率，广告商的钱才可以进来，片子才卖得出去，利润才保得住。他们的个性需求来自高度一致的共性目标：赚钱。于是你没了自己，你已经不是编剧，变成了一个收视率的早期文案起草者。

       这几年和不同的优秀编剧合作过，比如陈文贵老师，娟子老师，高满堂老师，王丽萍老师，宋方金老师等。和这些编剧的合作，我的最大收益不仅仅是联手干一个活，更重要、更愉快的是，我有幸和不同的个体生命做不同的生命感受交流。因为他们有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有不同的对人生经历的个性表达欲望、方式、风格和不同的生命感悟，交流对手却是同一个导演，是我，我是多么幸运。可以在不同的交流对象上、交流过程中作多样化的个性表达，这是多么愉悦的生命状态，这也是我喜爱导演这个职业的原因之一。

       在座各位，你们将来也会面临和不同导演的合作，我祝愿你们能够早日享受个性表达的快乐而不是替别人、别物表达的折磨。

       我个人认为，每个编剧在创作文学剧本的时候，写的都是“自己”，导演同理。这个“自己”，是指你的生命本性和独有的生命感悟。

       问题在于，我们常常会误判“自己”，误判自己的人生经验，形成非我的表达经验。或者说，虽然笔下的字都是你写的，镜头都是你拍的，但未必确定是你的真实感受，你没发现自己被自己骗了。

       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刚播完的一部戏，叫《于无声处》，是我和高满堂老师的合作作品。

       为什么要拍这个戏呢？原因很简单，一是和满堂老师是多年的朋友，但从来没合作过，所以想合作。二是从来没拍过这种类型的剧，想换换口尝尝鲜。后来发现，这是我的一次误判。

       当时投资方和满堂老师来找我的时候，一说到是国安题材，我就很新奇，这是我以往的个性表达经验里没有碰过的类别，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公安戏、谍战戏的场面，——惊心动魄、曲折迷离、悬念丛生、紧张刺激，可是当我面对真实的表达对象的时候，渐次发现了我自己的误判，其实我根本不了解什么叫国安，国安不是我脑子里的间谍和特务，一个国安侦查员，可能执行一个长达30年40年50年甚至一辈子的任务，而这个任务始终没有结果，没有终结，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没期望中的事件，更没有变幻无常的持续事件，这戏怎么做？

       问题不仅仅是对题材类型的误判，更要命的是对自己表达经验的误判。所以到了现场之后，演国安的演员，一出场往树下一站，就来架势了，——我说你干吗呢？你为什么要斜视呢？你的形体为什么要这么鸡贼呢？可演员说导演，遇到这种情况我不该这样吗？我说你也是误判，你的表演经验其实来自别人的表达。这么多年，我们看惯了公安剧和谍战剧，不自觉地把银幕上屏幕上的类型化表达当成了自己的生活感受，当成了真实经验，所以一到镜头前，下意识就要演这个斜视，没有这个斜视就表明不了你的身份和你的职业特性。可是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得出谁是国安吗？如果你天天一出门老看见斜视你的人，可怕不可怕？我们自己在欺骗自己，多少剧情，多少事实，多少事件是你在不自觉地用别人的表达当成自己的表达。为什么会出现很多雷同的情节和桥段？为什么会不停歇地出现抄袭的诉讼？为什么导演说这剧情太一般了？因为你我，大家，全民都习惯了天天重复的假象。所以我们，编剧、导演、演员们，一定要警惕，警惕我们是否把别人的个性认知、个性表达当成了自己的表达。当我们这些误判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数量的时候，你就失去了真正的自己。

       所以，个性经验、个性表达真的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导演最幸运的是碰到一个具有个性表达能力的编剧。我们的电视剧拍了这么多年了，几乎所有的人物关系、所有的题材类型、所有的事件形态、所有的人物形象、所有的离奇桥段都写遍了拍遍了，各种神剧都见怪不怪了，你想怎么不重复别人，你想怎么样凸显个性呢？我常跟演员朋友讲，你只有找到你自己独特的、不属于别人的表达方式和反应方式，你才算找到自己。一个表演本科班几十个人都是一个教学组甚至一个表演老师教出来的，一招一式甚至发声部位都一样，如果不把“找到自己”作为第一也是最高目标，恐怕你演一辈子戏也出息不了。编剧，导演同理。

       其实在现实中，我们大家都在做表演。一个演员，只要你面对第二个人的时候，就是在表演，而不是非要走到镜头前。各位，我们在微博上微信里不都是演员吗？写140个字的时候，你不构思吗？你不设计自己的形象吗？你不要考虑我这段话要引起多少人关注吗？我们所做的任何公众表达都是一种表演。

       编剧就是把过往的人生经历和感受，选取不同的截面，用不同的文字组合成不同的片段，按照同一个任务要求或者一个主题要求，把这些选取的人生行为由零散无序状态，重新排列组合为特定行为及支撑行为的思想逻辑状态，成形为几十个小时的故事，这就是一个长篇电视剧的文学创作过程。

       格外重要的是，编剧与小说家不同，你不仅仅只是一个文学作者，更不是一个文本终结者，你在写剧本的时候，能不涉及到表演吗？一个戏3个一类角色，5个二类角色，10个三类角色，当你写20、30个人物的时候，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你不要揣摩这30个不同的生命符号背后的肉体该怎么样行动吗？

       这就讲到另外一个敏感话题，——剧本的二度和再度创作，因为这些创作常常体现在对剧本的修改和调整。

       首先严正申明：这个话题的讨论，只适用于正常的创作范畴和不同分工的创作者，不涵括不称职的从业者，自私的参与者，尤其是损人利己者。

       我只是想平和理性地和大家交流一下，不同的创作个体，由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任务、不同的手段，如何完成对剧本不同的个性表达。

       我刚才说过一句话，编剧写完剧本以后，一部戏的创作任务刚刚开始，这既是电视剧的工作流程，也是电视剧的门类特性。

       在剧本阶段，编剧是用一个人的生活感觉、感受或者感知，分给30个人物来做不同表达，你把你个人的人生感受，或者揣摩他人得出的人生经验，分给了这30个角色。主导你的一定是你的价值观、道德观、爱情观、生死观，这30个人物的爱和恨，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源自于编剧同一个大脑的个人判断、推断和设计，摆脱不了编剧本人的个性认知，一个作品的成败取决于编剧的个性认知质量。

       然后，这个文本故事拿给导演了，从工作流程上讲，导演的个性认知和表达活动开始了。

       问题马上就来了，男一号，不同的编剧一定有不同的生活原型和想象类型，这是他们心中的人物憧憬，但不等于导演心中的表达憧憬。我是选张丰毅、吴秀波、吴刚还是胡军还是选另外一个演员来演绎这个人物？无论选谁，最终确定谁，必然导致新的表达憧憬者的加入。——千万别忘了，在我们这个行当的从业人群里，凡是聪明的人、出色的人、出人头地的人，一定是个性表达能力极强的人，一定是永远不想也不会重复别人的人。

       所以，这一系列的新的创作者的加入，必然导致编剧文本人物的感受差异，因为支配他们的个性感受和个性表达的种子，不是从编剧脑子里拷贝出来的芯片，而是自己的人生感受。

       我在确定演员之前，不管有几个备选，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一个一定是我自己，一个不上场的自己。我必须先感受一遍编剧已经感受过的所有人物命运，然后才能体验出我的个性表达差异，继而发现、处理与演员的表达差异，与摄影、灯光、美术、服化道等各个不同的大脑对文本的认知差异，这种差异不是高低对错，是不同的表达者的个体感悟。一个好的作品，必然包含也取决于这些个体表达差异的呈现度，这些差异的完美合体，方能催生一个丰富多彩的生命故事。

       编剧对戏剧的命运感受和命运表达，必然要通过导演的命运感受，继而通过演员的命运感受完成最终的传达。电视剧创作，就是一个又一个个性表达能力极强的人，在剧本规定情境内的组合表达。如果我们不能平和、理性、冷静地接受和面对这样一个行业特性和专业特性，各方的抱怨永远不可能终止。

       三、 谈谈“导演”这份工作

       一个优秀的剧目，一定是不同的个性表达相对完美的统一。那么，如何把不同的个性表达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完美统一起来？

       所以就得说说导演是什么东西。

       导演是接第二棒的人，是接编剧的第一棒继续往前跑的人。

       不同的是，编剧第一棒是一个人跑，而导演必须带着一群人跑。

       导演真的无法一个人跑。干导演的，首先必须去掉个人英雄主义，决不能当英雄，在我们这个行当里，英雄的标志性结局一般是牺牲。

       比如，编剧写下两个字：绝望。编剧顺便给了描述：一间密不透风、关的严严实实的黑屋里，男主角或者女主角一言不发，呆坐在椅子上。——编剧的任务是要写出这个人的绝望，因为下一场或者隔几场，这个人物必须死。

       导演的任务是什么？是如何表达人物的绝望，这种表达不仅仅只是掌控演员的情绪，还要通过其他手段感染观众的情绪。

       导演有可能会让美术师加工一个带窗户的房间，而不是密不透风，也有可能要求演员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俯视楼下；演员也许接着更改了导演的动作要求，先睁开眼睛，再闭上眼睛；导演发现了演员此刻的这一丝即兴的心理反应，立即处理出一个停顿，要求动效师在后期做出一声夸张的人体从高空坠地的音响，动效师又更改了导演的意图，顺便加上了救护车的鸣叫；作曲看到样片，情绪激昂地铺上了一段也许悲怆也许平静如水的乐句⋯⋯

       这就是不同的表达，从剧本始，到混录终，汇集各工种的创意，各部门的工作成果，凸显演员的表演状态，完美地完成编剧的意图和事件结果，最终感染观众，——这就是导演的工作。

       在今天的影视生态环境下，导演的工作多有扭曲，变得痛苦，——美术师找到了理想的场景，制片人苦恼于没这笔预算；刚改变了置景方案，也许演员要去另一个组赶戏；演员回来了，出品方却要安排一场重要的饭局，对方是出资人或广告商；好不容易把片子整完了，一看播出，剪辑版电视台重做了，许多精心拍摄的画面没了，改成字幕了；花钱做的音响音乐没了，片尾都不见了，百多号人的辛苦劳动连个署名都看不到，好像这剧成了一款APP，谁都能摆弄。

       导演也有无奈和怨气，只是没工夫发，没力气发，发了也没意思。
导演永远是在各种限制、各种意外、各种变数中，顽固地、穷凶极恶地寻找到能够实现的方式来表达编剧的意图。希望大家能够感受到导演工作的纷杂，在将来的合作中给予一点理解和包容。

       任何合作，一定是个性与个性的合作，个性与个性的碰撞，个性与个性的激发，裂变出一个不独属于任何工种的结晶，这就是电视剧的特性之一。

       我始终认为，能够聚合起一群有独特个性表达力的合作者，是彼此的幸运，是天缘。

       一个优秀的编剧，用独有的大脑，把所有的生命场景、人物关系、戏剧冲突和情怀寄托，浸淫在笔下的文字想象里，交给了导演；一个优秀的导演，用他的手段把这些想象分解到一个个现实空间，在他能够使用的空间关系里表达出形象化的解读；无数优秀的演员，用自己的生命感受，一丝一缕、呕心沥血地化作观众喜爱的、有灵魂的角色形象……这一次又一次的分解，组合，创造，才构成最终的完美呈现。而这个呈现品，还要经过审查官的个性表达，做出既合乎政策，又无损或少损艺术效果的修改要求；当拿到许可证之后，出钱出力出担忧的出品方还要跳到另外一个世界，在商业空间里去触碰不同个性的电视台、购片人和广告商，他们同样有自己的表达需求。——容易吗？一个多么繁杂的制作流程和运作系统。

       所以，在一部戏的成与败、荣与损面前，谁也不要争先恐后，这孩子最终一定是个杂种，凝注了所有参与者的骨血，有着独特呼与吸的新生命，她的基因注定是——天作之合。

       四、 关于合作关系

       一个称职的导演，一个尽心尽力，一个有个性表达力的导演，要完成的最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在创作流程里，把不同的诉求、需求、追求，组合成一个能够让各方都能接受的表达结果，为此，既要竭尽心力，还要忍辱负重。

       这包括与编剧的合作。

       编剧和导演是什么关系？如果拿一个词形容编剧和导演关系的话，决不是“夫妻”，夫妻是要厮守一生过一辈子的，我不可能和一个编剧合作一辈子，同样，一个编剧如果只和阎建钢合作一辈子也完蛋了，成不了名。

       导演和编剧是一场邂逅，是一场“艳遇”。无论你找我，还是我找你，还是投资方找的你我，我们这次合作一定是诸多的因素促成的。我们这场艳遇，双方的期求是什么呢？第一要舒服，第二要刺激，第三要好结果。很多情况下被资方操纵着完成的艳遇，就有了别的色彩，就会觉得身不由己。这场艳遇，双方的初衷一定是享受美好，但结果是否美好，往往不取决于愿望。

       导演和编剧，永远要面对不同的合作对象，合作类型，合作方式。不同的合作动力源，会导致不同的合作关系，也会导致不同的合作质量和结果。

       在从业过程中，你会遇到一系列的合作伙伴，合作者人数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当你合作的对象越来越优秀的时候，你的合作质量也会越来越高。任何一个优秀的创作者，或者俗称为“大腕”的人，都不是白来的。陈文贵、高满堂、王丽萍、宋方金、娟子都是目前市值比较高的编剧，这不仅仅是稿酬数字，而是来自市场维度对他们艺术才华的评定。如果看不到别人的成功，不认可和尊重别人的成功，你有可能成为愤怒一生的人。偏狭的愤怒情绪是销蚀人格健康度的催化剂，一个人如果没有健康的心态和人格，他真的很难走长远。

       合作，一定是合心而作，合力而作，合势而作。合作，取决于双方人格、人品、人智的对等度。同时也看天缘，看造化。

       五、 现场问答节选：

       1、你喜欢什么题材？

       ——我不选择题材，我只选择好剧本。

       没有一个导演说，我只喜欢某一个题材、某一个领域的戏。以往拍历史戏较多，是我遇到了比较多的我喜欢的历史剧剧本，当然历史题材也是我的个人偏好，因为这个领域有个人表达的自由度，但我的个人表达不可能永远在历史剧题材。

       我也不是都跟大编剧合作，当年拍戏的时候，所有编剧没有名气。但随着从业资历的增加，现在和大编剧合作的机会越来越多，这不仅仅是个人选择，也是投资方的资源价值选择。我刚才讲过，我们这场艳遇不是我们俩安排的，更多是资方的撮合。当一个人用优秀作品积累成为个人品牌的时候，其品牌的无形价值一定超过了字数的物理价值，他对其他优质资源的吸引力也大大不同，这个道理投资方比我们明白。

       2、你对产业有什么看法？

       ——我们都会接触到不同形态的影视公司，接触到不同的投资人，大家都在忙一件事，赚钱。

       数不清有多少投资人跟我说，我拿五个亿、十个亿，几十个亿甚至几百个亿来投影视产业。可你知道这个产业的盘子有多大吗？你知道电视剧一年的购片款是多少吗？电影去年是好年景，GDP近300亿，电视剧100多亿，加在一起400多亿，电影和电视剧加起来不够你一个人投。还有更多的账你算不准，一剧四星，一剧两星，或者到一剧一星的政策变化，一定也是财务变化，影视账是变天账。

       文化产业、影视产业是什么样的产业呢？大家都知道，文化产业是轻资产型产业，对影视产业的评估，按照那套常规的基金流程做尽调、评估，大多行不通。

       四下看看，哪只基金做到了脸上流油的完美退出？

       影视产业的核心是人。——人，是最难评估的。

       花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因为会花钱的人太少。

       会花钱的人，首先是有人品、有能力辨析并聚合起行业优质资源的人，这是稀缺资源。

       优秀的编剧和导演，是这些稀缺资源中的一部分。

       3、如何才能提高自己的能力？

       ——编剧、导演、演员的个性表达能力，最终取决于对生活的感悟度，只有到了感悟层面，你才能信手拈来。如今的荧屏上，所有的桥段都用过，所有人物关系都用过，所有冲突类型都用过，但是只有你的个人感受是别人永远不能重复的。一个演员，只有把他的个人感悟融入表达的时候，才能产生魅力。演员的成名，是个人魅力的养成标志和节点，如果修到了这个节点，他的个人魅力可以立刻转换成稿酬数量。

       4、你如何做到坚守？

       ——我不爱用“坚守”这个词，坚守是一个主观行为，是一个刻意行为，我死也必须去做这件事。在今天的影视生态下，我们谈不上坚守，都别吹牛，别把自己估那么高，任何人都没有坚守的能力和觉悟。你是什么人就干什么事，一辈子改不了。我只依本性而行，如果我不相信今天的现实是明天的必然，那就走自己的路。我们失去得已经太多，不能再失去本性，必须守护本性。我们从事的是文化行业，个人本性的表达就是文化本性的表达。有两个字在当今已经被粉碎了，叫做自尊，支撑自尊的是气节，如果你把自己当文化人，多少得保留点文化气节。依从本性，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做自己的个性发现和个性表达，是活着的基本任务，也是从业的基本道理。

       现在没有行业区分了，现在所有的行业都为一个共同目的——挣钱，所以都是一个行业了。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我们如果能够凭着自己的本性，去做一件扬善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我真的愿意也希望越来越多有善意的人，多多扬善，让我们今天这个时时深恶痛绝的社会，明天能好一点，给我们的孩子多留一点善存空间。

       我今天一直在强调个性，在强调个体，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生命个体，我们的职业特性之一，就是用我们生命个体的文化表达影响生命群体，这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5、作为编剧其实是很孤独的职业，你怎么看待孤独？

       ——先讨论两个概念，孤独和孤寂。

       孤独很难，其实我们感受的大多是孤寂。

       我个人的理解，孤独是一种境界，当一个人走向了孤独的时候，你一定是杰出的超人，孤独的人很少有人能和他平视。我们大都在面临创作中的孤寂，我们还是一个孤寂之人，因为我们的追求中夹杂着太多的世俗烦恼，这些烦恼堆积的让我们经常精神失衡，所以必然孤寂。

       我们要努力往孤独的境界努力。

       6、从导演的角度，你对编剧写的演员表演提示，怎么看？

       ——如果这个编剧精通表演，你的提示是对我的莫大帮助。如果你对表演的理解只是一个普通观众的水平，那就另当别论了。表演也是一门高难度技艺，不是说你看了很多戏就能分辨表演本质。像我这样学过表演的导演，我很赞赏编剧写表演提示的积极性，但你对表演的理解不一定比我更准确，所以你写不写都行，你写了我会参照，你不写我也有能力把它表达出来，放心，我不会错过编剧任何精美的构想。